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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藝術家 抽象主義和寫實畫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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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宵次日早上, 鐘彌起不來。

酒店窗簾閉合,室內開著柔和的燈,難辨晝夜, 但她側躺在枕頭上捧手機刷朋友圈,先是瀏覽完胡葭荔昨天的約會九宮格, 點了一個讚,又去看靳月的深夜小作文。

屏幕一角顯示當前時間。

她知道外頭天已經亮了。

沈弗崢洗漱完, 高大身軀背對著床, 站在鏡前穿衣,鐘彌從鏡中窺見他垂眼系襯衣紐扣的動作,眸半斂,映出眼下灰影,指骨修長, 慢條斯理打理著自己。

面孔上, 神清氣爽之餘,有種偷情/事後饜足的漠然。

他右邊未被遮蓋的肩頸皮膚上有一片抓咬紅痕,藝術家趴床邊, 遠遠欣賞自己昨夜的傑作。

倏然, 他眼皮一掀, 往前瞧,鐘彌隔著鏡子被人盯住, 先頓了下, 隨即大大方方聳肩做了一個小表情,轉身過去。

所以她錯失機會, 不知道沈弗崢看她的眼神, 與剛剛的她有類似感覺——藝術家欣賞自己的傑作。

若有不同, 大概鐘彌是天馬行空的抽象主義, 而他是苛求細節的寫實畫派。

扣完襯衣的最後一粒紐扣,沈弗崢調整袖口讓腕骨舒服,對著鏡子,往左偏頭,衣領縫隙裏,細看還是露出一點紅。

不是吻痕,是被咬的。

這點半藏半露的痕跡,社交距離下看不出來,沈弗崢也沒再管,折身走去床邊,坐下俯身,手指半探進溫熱枕被間,去托鐘彌側臉,示意她翻身來面對自己。

他手上有洗漱留下的清冷香氣,掌溫卻很熱,動作柔柔捏她的臉,聲音從鐘彌背後傳來:“真不起來跟我一起?”

鐘彌豁然翻身,一雙烏玉眸子盯住他。

像是看不懂他,又不好隨意亂猜他的意思。

他要去看望外公,邀自己一起是試探嗎?是不介意外公知情?還是沈先生本事已然大到百無禁忌,不怕任何人知情?

可鐘彌有顧忌。

戀愛是她自己的,想怎麽談怎麽談,她不願意事情覆雜化,只想把聚散掌握在自己手裏。

沈弗崢瞧著床頭橘燈下的一張小臉,覺得自己快要惹怒一只有起床氣的小貓,用指腹蹭蹭她柔軟的眼皮,哄著:“好了好了,不去,你繼續睡吧。”

腳步聲隨著關門響離開,留下房間內的安靜,卻沒有讓鐘彌的心思靜下來。

昨晚回酒店的第二場,在浴室。

鐘彌那時剛洗完澡,穿著酒店浴袍,頭發還沒吹幹,聽到浴室門響,便輕聲問著:“是誰給你打電話啊?”

他這樣的人,長時間關機聯系不上,也挺嚇人的。

沈弗崢沒說話,從身後將鐘彌擁住。

她頭發撥到一側還沒完全吹幹,後頸還有潮濕的碎發黏在雪白頸根,那不是吻,他閉眼,只將唇落在那裏,一動不動地印著,像久凍之人抱住活物在汲取溫暖。

鐘彌覺得奇怪,將吹風機放下,試圖轉過來看他表情。

他手臂鉗得太緊,小幅度摩擦起了火。

他從後進來,鐘彌手心撐在鏡子上,站不住,他搭著她的手背十指相扣,以這個姿勢,將鐘彌釘在半起霧氣的鏡子前。

“以前和別人有沒有這樣?”

鐘彌要把之前在廟街誇他的那句大人有大量收回,沈老板問這樣的話,太純情。可這場景與純情無關,鐘彌無意偏了偏脖子,搖頭說沒有。

肩上浴袍滑落,讓出最大幅的雪肌留白,隨後揮毫潑墨,如梅印記細密蔓延,畫中梅傲然盛放,等人采擷。

“那你呢?”

他側臉貼著鐘彌耳際,呼吸裏熱氣也隨話音拂來:“沒有,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,是你難以想象的別扭,我人生裏所有的關系都是不真實,不健康的。”

鐘彌幾乎站不住,聲音變調,斷斷續續地問:“那,後來,那後來好了嗎?”

某一瞬,觸到極限。

鐘彌鏡面上的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猛然蜷縮,留幾道細細指印,瞳光渙散如煙花,眼前彌留一陣熱霧,視線不清明,聽覺反而清晰了。

“好不了了,彌彌。”

過了許久,他這樣說。

這個男人在她面前流露過弱態,用聲音,用神情,她雖難招架,但自知半真半假。

唯獨那一刻,他的臉埋在她裏,看不清表情,全然一副掠奪姿態。

她卻第一次覺得,他的身體裏真有脆弱的一部分,以兇烈觸達靈魂,似堅冰墜泡溫水,被她酸軟感知。

不是你來我往的試探招架。

是像什麽老舊又不為人知的東西放進她手心,他在一時情熱裏暴露,希望她能承托。

那樣的沈弗崢,讓鐘彌隔夜想起,都仍然覺得像夢一樣虛幻。

可脖頸間的痕跡又確確實實。

沒等他再回來,鐘彌草草洗漱,就收拾東西回了家。

回家倒頭繼續睡。

近午飯時間,淑敏姨上樓喊她吃飯,她被子蒙頭說很困不想吃,門關上還聽到淑敏姨在和章女士納悶:“昨天跟朋友出去玩什麽了,這麽累。”

之後又不知道過了多久,床頭手機響起,鐘彌半夢半醒之間接聽,電話裏,沈弗崢問她跟他要不要一起回京市,她說得在州市再過兩天。

晚上她去豐寧巷外公那裏吃飯,書房未收的棋局,昭示某人白天來過。

她想起一件事問蒲伯:“外公是不是有一副很貴的棋?”

蒲伯翻出來。

鐘彌撚起一顆黑子放置燈下,燈影透出幽湖一樣的濃碧。

“是墨翠。”蒲伯說。

“黑白子一共三百多顆都是最好的玉,成色水頭幾乎都一致,這是真的有價無市,再有錢,也做不出來第二副了。”

連棋盒都是雕花的金絲楠,旁邊放著一個抽口系繩的雲錦紋的小布袋。

鐘彌問:“這又是什麽?”

蒲伯就笑了:“你說是什麽?我的彌彌小姐,你小時候學棋摔碎的那十多顆子。”

“啊?”鐘彌肉痛的表情真真實實,“碎了十多顆嗎?我怎麽這麽敗家啊,這得多少錢?”

蒲伯笑著搖頭:“這就算不清了。”

“這麽貴的東西,趕緊收起來吧。”鐘彌擺擺手,又明知故問:“這個東西是誰送的啊?”

蒲伯答著:“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,送禮那會兒好像才剛出國留學。對了,今早他還來瞧了你外公,陪你外公吃完飯,下午才走的。”

鐘彌裝作上一次見這人不是在床上負距離,而是夏末好天,外公院子裏與他點到為止握手,禮貌地互通姓名。

“哦,是那個送蘭花的啊。”

她將好奇的尺度拿捏得很好,隨口問著:“為什麽這個人送的禮都這麽貴,外公卻肯收啊?別人來送東西,外公不都不收的嗎?”

“有些禮,收了,自己不安心,有些禮,不收,別人會不安心,你外公年紀大了,禮不禮的都無所謂了,求個安心罷了。”

鐘彌正想問那個會不安心的“別人”是指誰?是送禮來的沈弗崢,還是沈弗崢所代表的人?

他能代表誰?

他爺爺嗎,外公雲淡風輕提及的昔年故交,沈弗崢口中視外公為此生摯友已經退位的大人物?

話沒來得及問,外公進了屋子,看到那副棋問:“怎麽今天有興趣把這東西翻出來了?”

蒲伯看了鐘彌一眼,笑說:“可能是想到自己小時候闖禍了吧。”

鐘彌挽著外公胳膊,裝乖說:“外公,從小你就教我寫字畫畫,學了這麽多年,我現在卻一樣傍身的本事也沒有。”

外公面露欣慰道:“我們彌彌是長大了,學會謙虛了,小時候還不是這麽個說法兒,小時候還敢跟人嚷,琴棋書畫樣樣精通,現在就是一樣傍身本事沒有了?”

“我那是年紀小,胡說的嘛。”

“不是胡說。”外公摸摸她的頭發,“外公今早還跟人誇你呢,頂聰明的,學什麽一點就會,就是一樣不好——三心二意,不肯用心鉆研。”

今早?那就是跟沈弗崢誇的自己?

鐘彌神情微微一變,還沒來得及擺聽訓的態度,外公又誇她,話語卻意味深長。

“你這樣也好。”

“人啊,一旦費心鉆研什麽,就會被什麽困住,不自由,不開心。”

外公是看著她說這句話的,鐘彌卻有種直覺,這感慨由另一個人而生。

他是那個被困住,不自由,不開心的。

鐘彌腦子裏閃過一瞬音像,脫離情/欲,只聞嘆息。

“好不了了,彌彌。”

之後有關沈弗崢的畫面便不受控的浮現腦海,鐘彌垂下眼睫,捧起茶杯,微澀的茶湯剛沾濕唇沿,在極短時間裏,她想到一個合適的問題來切入。

“蒲伯剛剛說,今早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來看您,我忽然想起來,他暑假來州市,幫過我的忙,我給他和他的朋友當過導游,嗯……這位沈先生寫的字,居然和我一樣,外公,你不是說,只在他啟蒙的時候教過他嗎?怎麽會那麽像呢?”

外公神思浮遠,面容平和地說:“家裏找人特意教的。”

鐘彌聲音虛虛的:“他……那麽喜歡外公嗎?”

“這就說不準了,”外公一笑,“沒準是厭惡。小時候叫你學你表姐文靜些,你都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,當場耍脾氣。那些肯學的,也未必是願意的。”

“他厭惡外公嗎?不可能,他很尊敬外公。”

鐘彌著急說話,被外公察覺出一絲端倪,拿眼打量著她:“你倒像是很了解他了?”

鐘彌心裏想著,該了解的,都一絲不/掛了解過了,難以了解的,也不能一時強求,嘴上卻笑笑說:“猜的嘛,如果他是很不堪的人,外公根本不會讓他來看望,更不會留他吃飯。外公最會裝病了,身體不適這四個字往外一丟,閉門謝客,就是大羅神仙也飛不進這個院子裏。”

外公心情很好,同她笑著:“也不是回回都裝,人年紀大了,身體總有垮的一天,是真不好了,也不是裝的。”

鐘彌聽不得這樣的話。

“幹嘛啊,我們過年才剛碰完杯說要長命百歲,耍賴啊?”

外公正失笑,一副拿外孫女沒辦法的頭疼表情。

蒲伯端著冒熱氣的小炒進來,剛聽見爺孫倆對話,把菜擺桌上,嘆著氣勸外公:“我都說了,您千萬別再在這小祖宗面前說自己身體不行了!她哪兒聽得了這個,待會一生氣,不跟人說話,窩一肚子火,連晚飯都不吃了,哄都哄不好。”

“好了好了,不耍賴。”

外公立馬哄她。

這話又叫她想起沈弗崢。

他時而和外公截然不同,時而和外公是真的很像,像得不著痕跡,連哄她的語氣都同樣溫和又透著縱容。

鐘彌在家待了兩天,收拾東西回了京市。她沒跟沈弗崢說,好像他們都不習慣事無巨細地跟對方匯報行蹤。

從高鐵站打車回了小區。

一個多月沒回來,鐘彌下車,第一眼還沒察覺,快走到小區門口,她才拖著行李箱折返一截路,料峭春風裏蹙著眼,看向熟悉的咖啡店門口。

換了一張不熟悉的店牌。

原來的黑綠配色換成了金棕,小清新變高級感。

她納悶地走近過去,玻璃門從裏被人推開,圍著員工圍裙的女服務生走出來,還是鐘彌眼熟的那張臉,笑著跟鐘彌說了句歡迎光臨。

“你們店換裝修了?”

“對的,簡單換了一下,內部還是老樣子。”

鐘彌不解:“之前不也挺新的嗎?”

女服務生也一知半解:“好像是年前老板把店盤給別人了,新老板說一切照舊,連我們三個服務生都沒有換,只加了薪水,可能換店牌就是簡單意思一下,新店新開始吧。”

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萌生。

如春筍出土,突兀又堅定。

鐘彌視線從自己之前常坐的靠窗座位移回來,那種不可思議在她心間無限放大,她咽了咽喉嚨問:“能問一下,新老板,姓什麽嗎?”

女服務員想了想:“好像新老板沒來過唉,他只派人過來跟我們打過招呼,說一切照舊,姓什麽,好像不太記得了。”

鐘彌試圖給她提示:“是姓沈,或者是雙木林?”

女服務員費勁思索著,搖搖頭:“肯定不是,不是沈,也不是林,不是那種常見的姓,我記得那個姓我還是第一次見,可是我一下忘了。”

她沖鐘彌笑笑,叫她稍等,自己再度拉開玻璃門,往裏喊同事。

“我們那個新老板姓什麽來著?”

鐘彌站在店門口,室內充沛的暖氣湧出來,她站在半冷半暖的交界處,清晰聽見玻璃門裏傳來的聲音。

短短兩個字。

“姓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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